善 言
回想起来，那是2013年，高速公路的一个夜晚，我同一个女伴坐在小车后排，某个级别不低的领导坐在前排副驾上，酒后吐真言，两三年来，对我思想的不肯盲从，或者说坚决不肯选边站队，相当不满。那个夜晚，他借着喷薄的酒气，以高高在上的姿势，赤裸裸抛出了隐藏已久的忿然和不屑。在一般人眼里，倒也不算怎么过分，无非可惜可悲，可怜可叹，彼时彼地，只是他重复迭沓的语调，在那阴暗狭小的空间里，释放着庞大稀薄的灰暗气息，以至于2000多个日夜过去，我仍仿佛临水照镜，每一个细节纤毫必现。
我记得我当时的神情，昏黑中睁大了眼睛，又闭目沉思，听他自说自话，滔滔不绝，过了很久很久，我淡然一笑，决定终止这种局面，就慢悠悠地、若无其事地抛出了这句经典，后面还轻声细语加了一句：“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，你何苦出言来伤我？”那时我是借调的身份，不计任何待遇和报酬，根据组织安排，帮他干了许多涂脂抹粉的事。可是工作归工作，思想归思想，在履职尽责的同时，我依然保持了不卑不亢的姿态，守护着自己的个性与尊严。
六年多过去，经历了生活多少细节的磨砺和淘洗，我依然不能忘记，在那样一个奔跑的长夜，一个逼仄、黯淡的空间里，不用抬起眼皮，只凭着眼角的余光，第六感官的知觉，就能感受到的，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当时的本能反应：张狂的身体微微一震，又颓然倒在椅背上，好比落地炸过的炮仗，弹药全部用完之后，一瞬间彻底哑了声音，没有能力爆发出任何的恼羞成怒和恶言相向，车子里瞬间沉寂如车顶寂静的苍穹……我不关注事后他如何看待我，或者多年后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时，是否记得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……对于一个整日忙着名利征逐蝇营狗苟自以为干大事的官场中人来说，或者早忘记了一棵卑微的小草或野花，曾以这样温和淡然的形式，平静地呵护个体的独立和尊严，或者以他现在的岗位，能够更加恣意支配、盛气凌人地践踏身边沉默不语、逆来顺受的小石子们，获得了更大的快意和满足，因而六年前的那一次小小顶撞带来的微微不适，被远远的抛离记忆的选择轨道。
转眼到2020元旦，新年的第一天清晨，我静静地靠着床头，以静待花开的心情，默默等候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穿越广阔的苍穹，掠过木质的窗棂，慢慢注入房间的空气，细细的抚摸棉质的被子和床单，又清楚的回想起7年前的那个夜晚，那句高高在上的傲视轻慢，和我轻声却简短有力的应答……生命立世也快半辈子了，我知道那样的人那样的事一时不会绝迹，甚至永远存在下去，时不时给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一点凌厉刻薄的眼神，一句鲜血淋漓的刺痛，我知道我是普通人，有血有肉，有喜有悲，不可能达到古代贤达宠辱不惊、去留无意的超然境地，但依然保持了乐观的心态，对生活、对生命时时保持着敬畏之心，即使在泪光潸然的时刻，也不忘用里尔克的诗句勉励自己：“我觉得：你曾经是幸福的。在春天或者在梦里。”
现在我就要说起一个美好的时刻，那是2019年12月11日，农历冬月十六，是我当年情绪最低落一周里的一天，我本抱着请假的念头，要在家里好好休息调养，不料还是被流水君调度了来，强按捺着怆然的情绪，跟着一位领导下乡。返程路上，同行人忽然指着天上，说好大的月亮，今天是什么日子？恰巧，头一天是我母亲生日，我清楚地知道今天是正月十六，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。我抬头去看，皎洁无比，果然一片好月，张孝祥有词：”素月分辉，明河共影，表里俱澄澈……应念岭海经年，孤光自照，肝胆如冰雪”。好真切的写照。情不自禁，也轻敲车窗，默默吟诵：“叩舷独啸，不知今夕何夕？”
就在这天晚上，被领导揿着头皮，我破例参加了单位的一次宴请，领导并不知我的近况，坚持要我喝酒。我推辞不过，破例端起了杯子。便有人敬酒，推辞不过，又空腹连饮了三杯，蓦然间昏昏沉沉，只觉人语喧哗，人影散乱，灯光、桌椅都在摇晃……觥筹交错中，流水君好似无意间走过身边，微微皱着眉头，轻声叮咛一句：“你要把握个度……”这轻言细语的一句，像落日宁静的余晖，投放入沉沉欲睡的河流，闪耀出明亮的光彩，让我混乱、嘈杂的意识瞬间清醒、坚定很多，无论谁来劝酒，劝酒多少，都坚持少喝或不喝，有好几杯酒还悄悄转移了。又赶快让服务员上主食，给饥饿的胃抓紧时间填充东西，和酒抗衡。一连串动作，使我在接下来不长的时间内，很快恢复了常态。
2019已经过去，细细梳理过去的365个日日夜夜，不知多少独立小桥风满袖的难言惆怅，独这一句微微蹙眉的轻声提醒“你要把握个度……”像初春河流上刚刚苏醒过来的细风，在2020年元旦这个静候第一缕阳光的清晨，轻轻向心灵的村庄挺进，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2013年高速公路上的那一次目中无人的“伤人以言”，又百般感慨的在手机上敲下“与人善言，暖于布帛”八个大字，而此时，洁白的墙壁已静立倾听许久，连床头调皮的小猫也缄默无声。
（2020年元旦首发微博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