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山行
得知去往东平,《水浒传》的梁山泊,胸中顿然涌起英雄之气,林冲、鲁达、武松一个个英雄依次闪过,群星闪耀,熠熠生辉,不禁有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的冲动。虽然平时不喝酒。
车行千里,心心念念都是梁山。车里聊天,关于北宋末年,三碗不过冈,也言及孔子、鲁地文化、酒桌礼仪。及至下了高速,被好客的主人迎着,迤逦前行,渐渐看见水面,虽不是林冲初上山时“山排巨浪、水接遥天”情景,却也一望无际,只是隔水茫茫荡荡,看不见一个军马,不知可有十面埋伏?
道路宽阔,沿湖徐行,右侧正在大力栽树,沟渠幽径,花木园林,绵延数十里。林木内侧建筑,是宋代风格,古朴典雅,俊秀精巧。又临河而建,让人想起《清明上河图》的茶坊酒肆,商铺作坊,李逵元夜闹东京的故事便翩翩眼前。左侧遍布港汊,芦苇杆高叶茂,密匝匝的树林一般。九百年前,梁山英雄们便在这样芦苇水荡的遮蔽下,神出鬼没、纵横驰骋。一声炮响,许多小船从芦苇丛里冲出;一声呼哨,水底钻出许多好汉,唬得官兵魂不附体。沿路木船筏子,隔不多远,也还齐整整一排,黄栌苦竹,也随着春来齐刷刷返青,只是当年的一百单八将,云飞烟灭,不见了踪影。
午餐便在水边的小馆里。我进去的迟,一张大桌,留了一个空位,已团团坐满。主人陈君,靠里中间而坐,是主陪位置,便于左右照拂,张君在一侧谦陪。两个人都形象鲜明。陈君红脸膛、大脸面、大鼻头,气象阔大,像朴拙的巴尔扎克石像,默然中有沉思意味。若有水浒人物作比,宋江有五分相似:额阔顶平,皮肉天仓饱满.坐定时浑如虎相。且两人都是一方统领。张君长身玉立,淡黄面皮似病关索杨雄,疙疸皮肤又似阮小七。菜品也颇有水泊特色,田螺、鱼杂、菱角秧……餐间闲谈,多是水浒人物,譬如阮氏三雄是地道的东平人,仨兄弟都是孝子,母亲生了病下水抓鱼,抓两斤的叫阮小二,三斤的叫阮小三,七斤的叫阮小七……《水浒》情意,除了兄弟,便是孝道。中国是礼仪之邦,东平是礼仪之乡,官员、文人、乡绅、百姓、豪杰,识字的与不识字的,衣食住行、姓名诨名,都脱不了一个“礼”字。左传有言,周礼尽在鲁矣,此亦可见。
正谈得热闹,一条整煮的草鱼端上来,约18斤,一米多长,一桌惊呼,岁月客调侃,这个,该叫阮十八了。我顾不上笑,忙掏出手机,连连拍照,换了几个角度,都不满意,鱼之大、鱼之壮、鱼之猛,卒难显现。陈君很体谅,微笑等待许久,才转动转盘。鱼横卧在盘,巍然矗立,如龙浮水面,傲视群雄,真个儿风流大气。鱼身纵纹横纹交错,菱形块形分明,用勺子去盛,一块便是一勺,紧实耐嚼,别有风味。厨师真好刀工。电影《新龙门客栈》中的店小二,表演分羊神技:熟羊趴在桌上。小二一刀勾着横过去,羊头搁一边;一刀从肚里搠过去,肉骨分离;甩肉扳过来,空中唰唰舞动数下,羊肉片片落下,左右纷飞,平分秋色,小二抱手一旁,面有得色。江湖之中,多少高手深藏不露。陈君又是微微笑。
晚餐有酒,气氛更热络些。陈君方三人,作为东家,一人带一杯酒,即端起杯子,请一圈客人每人一杯,一杯足有二两半,一次作六下,谓之要顺;磕酒桌作响,示意碰酒;碰了就要喝起,否则主人端着杯子,立在你面前,直到一饮而尽。这份耐心,像浪里白条张顺,在水下潜个七天七夜……三杯之后,我方八人,依次进行,推脱不过,也逃脱不得。转瞬之间,喝酒的,不喝酒的,端杯的,不端杯的,都醺醺然、陶陶然,乐乐然。山东酒风,礼仪之乡,果真名不虚传,既彬彬有礼,又酣畅淋漓。陈君微微笑,谦虚说大家才微醺,还要来些个人的小自由,然后,轻声细语地瞄上老燕。大约,这也是鲁地风情之一:酒风豪爽,说话却和风细雨,入情入理,不见逼迫。“孔子于乡党,恂恂如也,似不能言者,”大约就是此状吧?
陈君个性,静默又慧黠。让人想起《飞越疯人院》里的酋长,默然微笑中,本性威猛,自有定力。他是七四年的,对七十四岁的老燕说道,咱倆是同龄人。一桌人一愣。他接着道,至少都是七〇后。一桌人省悟。那我不能喊你大爷,没有这么年轻的大爷。一桌人皆笑。老燕精力充沛,酒量如海,年青人多有不及。流水君插话,对,你看那牙齿,没一颗松动。我也打量他,冒出一句,是啊,没一根白发。老燕摇头,眯眼说道,染的。陈君冷不丁来了一句:那肯定,眉毛都白了,头发不白,是妖怪啊。一桌人大笑。老燕这杯酒,轻轻松松灌进去了。又找上岁月客,你当过乡镇书记;找上流水君,你当过镇长;我呢,当过乡镇副书记,咱们仨,正好组成班子,来,喝一杯……就这样,攀同年,攀同僚,攀同乡,又送了许多杯下去。却又眼观六路,对不喝酒的,对于随从,也不冷落,桌上来宾个个照顾到,礼数很周全。司机小陈用完饭,旁坐无事,把小包斜挎肩上,低头玩手机游戏。陈君打趣:“你包里有钱?”小陈猛然抬头:“没钱。”陈君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:“手机有秘密?”小陈再抬头:“没秘密。”一桌笑个不停,流水君依样炮制,小陈竟一字不改,原话照答,简直让人笑岔气。老燕高兴,推举段工当代表,说是我们的队长,要回敬。陈君轻轻摇头:“这话太霸道了。是你们的领导,但不是俺的……”提议大伙儿共同举杯,就此结束。看他神采,双眸如点漆,流转如星光,轻描淡写之间,四两拨千斤,酒席结束的恰到好处。这就是“礼”的妙处吧?既字字有据,又不碍豪爽。喝与不喝,喝多与少,都有很动听的理由,让你服气。结果是,主动权没有旁落,始终是一山之主。这又是豪杰之风。
归程经过曲阜,一行人乘空去孔庙、孔府、孔林拜祭了一番。在孔圣人像前,我恭恭敬敬为儿子供了三柱学子香,老燕又是不以为然地摇头,他看见的是游览区的商业气息,我奉献的是对圣人的虔敬信仰。自我算起,我的父母,父母的父母,还有更遥远的先祖,被圣人熏陶了两千年,儒家文化已经进入血脉,像呼吸一样平平常常,自自然然。无论时代怎么风云际会,哪怕上了梁山,粗衣素食变成大碗喝酒,这条生命的血脉也会代代相连。
梁山的阮氏三雄,东平的陈君,还有当日的一众访客,想必个个如此吧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