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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nnel: 红泥小炉的博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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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鸿踏雪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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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飞鸿踏雪泥

       早晨醒来,一阵疼,先呻吟一声。后背到前胸,尤其左肩的一侧,骨头缝像要裂开。沿着肩胛骨,里面像无端生出许多杂草、荆棘,一丛丛,一蓬蓬,曲曲折折,嘈嘈杂杂,从里往外,尖着头儿往外顶,往心脏边儿奔。
       就赶快起床、梳洗、用餐,半个时辰过去,开始做艾灸。
       一天两次。上午,先灸背部,插上艾柱,点燃艾灸盒、对准肩井、肺俞、肾俞三个穴位,绑好系牢。不多时,一股热气、暖流,穿背绕肾而来,人像睡在温泉里,醒在暖梦里。不知效果如何,但感觉舒服,云里雾里,用老木的话说,像抽大烟。只不过,因为怕长赘肉,我坚持站着,累了才坐下歇歇。别的感觉还好,就是艾烟熏人,眼睛受刺激,让人神思昏昏,胡思乱想。记得前年,路遇老朋友丽丽,她本来就发稀人瘦,只长我两岁,多年不见,竟两鬓全然灰白。我俩手拉手,互相问安,不胜唏嘘。她是从里到外,脑血管、各种结节、动脉硬化、骨质增生……我是从上到下,脑供血、偏头疼,肩颈后背、脚背脚掌……二十多年前,她的老贾、我的老木,双双自行车出游,弯道爬坎,奋勇向前,从不停歇,一路欢笑,一切恍如昨天。断送一生憔悴,只消几个黄昏。时光,真的很无情。
       老木去关窗户,说是怕风进来。这就是他的好。对艾灸,他大不以为然,却捍卫你的权利。但又忍不住讥讽一番,说我练九阳神功,或吸星大法。我调侃道,不,是移花接木,可惜你不是江枫。老木有句名言,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在他眼里,我好好的大活人一个,路走得,饭吃得,话说得,能有什么事。他根深蒂固的逻辑,体力才是劳动,倒下才是有病。我印象深刻的,是他奶奶在地里割稻时小产的事儿,不过是找个背人的地方,衣服一裹,血污一擦,流着眼泪接着下地,没谁过问。他只是无意的闲谈,我却加倍体会女人的辛苦,还有人与人不可逾越的疏离感。毕竟,谁的苦,谁知道,谁的痛,谁来受。哪怕他是你的至亲至爱。
       艾柱热力源源不断,艾气已不如最初时那么熏人,这时可对着书架翻翻书。艾灸,讲究心静,最好是闭目养神,宠辱皆忘,看书恰恰相反,尤其是看奥康纳,让人悲,让人惧。现在是《好运当头》这一篇,鲁比回忆她34岁的母亲那段话:“她母亲被一个个孩子熬干了——整整八个孩子:两个一出生就死了,一个一岁时候死了,一个被一台割草机从身上碾了过去。”心里直哆嗦。不会每个母亲都如此不幸,可至少唤起一种共鸣。我也是一位母亲,想到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,也有无数的心结。去年秋季开学,我送龙应台《亲爱的安德烈》给他,记得其中的一句话是:“所谓父母,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,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。”那一句,让我泪光潸然。
       肩井的艾盒滚烫了,我拿了毛巾,让老木帮我塞上。老木乐颠颠地跑来,依令而行,那神情,犹如小孩子堆积木房子,五彩缤纷,饶有兴致。对生活,我和老木迥然不同。我是既乐且悲,像昙花,开得快,凋得也快。近两年尤多感,就像王朔说的,一个人呆着,厌世;两个人呆着,厌倦。老木却永远是热情的。生活中,无论如意或不如意,他永远像猎狗追兔子、大风中奔跑、厨房里炖肉,有股热情的张罗劲儿。儿子两三岁时,我们去朋友家聚会,回来时经过一水库。他喝了酒,脸黑红黑红的,突然说,儿子,我给你抓条鱼上来,说话间已到水边,踩着青苔滑了下去,瞬间被水淹住了脖颈。我还没来得及惊叫,他已经抓住旁边的一根树枝爬上岸来,浑身湿透。他的做事,就是这样简单、直接而冒失,但又不乏力量、速度和责任。近来封闭在家一两个月,他每天熬粥、煮饭、炖汤、炒菜、洗碗、扔垃圾……几乎家务全包,尽管干得毛毛糙糙,但的确真心实意、全心全意、天经地义、乐此不疲……老木的热气腾腾,像西天的一抹斜阳,让人心有眷恋。只是我的体质,像山谷里潜藏的乌云,随时会爬上山顶,吞没一切。
      下午艾灸胃肠。幺姑打电话来,问最近好不好?上次见我,胖瘦正好,不能再瘦了。她说的是十多天前,我给她送口罩的时候。幺姑是退休教师,也很奇葩。她两个女儿都事业有成,一个在北京日企,一个到了美国,但她怕麻烦她们,从不提自己有什么难处,连墓地都买好了,嘱咐百年之后,我们逢清明代为祭扫。幺姑父是个边疆领导,退休在家,思想执拗,关门闭户,与外界从不往来,幺姑接打电话,总是偷偷摸摸,像搞谍报活动。幺姑父用智能手机,幺姑用老式手机,疫情如何,全靠幺姑父播报,还得看他脸色。幺姑于是常悄悄打电话给我,想了解一些信息,我总正大光明地安慰一番。一次很惊讶地了解到,老两口单门独院,竟没一个口罩,忙找了社区电话给她,后来又送口罩过去。我的幺姑聪明、优雅、高挑、苗条,七十岁的人了,身材还挺直如白杨。想到这么一个人,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屈服在另一人的阴影里,我就深感悲哀。幺姑很细腻,怕麻烦人,但每天唉声叹气,离不了药瓶子,似乎死神的阴影,就在头顶,每次电话,我都抖擞精神,暖言暖语安抚一番。在幺姑眼里,我就是那个最懂人心、最体谅人、也最豁达的晚辈。岂不知,我纤细的神经,比她更加脆弱和迷茫,只是,在人际间有一道烟幕而已。
        父亲2015年的溘然长逝,是我灵魂的一记重鼓。2009年的夏天,他第一次认不出我们,然后记忆像潮水,一轮轮后退至天水相接处。失智老人是很难照顾的,请了保姆,我们兄妹们轮流值班,依然疲惫不堪……那时我经常夜里只睡一两个小时,白天又是单位的骨干。2013年秋季,我儿子又入学高中……父亲去世后,我经常想,如果时光可以倒流,一定不会重复最后半年的插管,我们的神经末梢再灵敏,终究无法探入他的身体,体会他的痛苦。我经常想,假若有一天我病苦如他,一定寻求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,迅速地了解生命。我经常想,父亲的离去,使我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,距离彼岸的黑暗世界之间,还有父母这道坚实的高墙,只要他们还在,我的世界就不会倒塌……不知我的孩子是否意识到,我和老木,也是他的屏障……
       在2013年之前的许多年,我的体质一直是最好的,像碧绿葱茏的核桃树,每一片叶子都油光水鲜……父亲去世后一个多月后,我又转换了工作岗位,参与了一个国家重大项目的开工建设,不知透支了多少体力,我从里到外、从上到下的各种毛病,或明或暗、忽高忽低的坏情绪,多半是这时候落下的……2016年秋季,我和老木送儿子去上海读大学。回来不久,左耳像复读机,把别人的话都复读一遍,尤其是尖细的女声。西医专家说,颈椎病,长期压力大,治不好,只怕要失聪。我心情很颓丧,望着医生那皱缩的脸,觉得他是核桃树落下的枯果子,青黑青黑的……出门差点摔一跤,肩胛骨像被沉重的铅块狠砸了一下,爆发出激烈的疼痛。
        这夜我做梦,梦见父亲坐在院子的核桃树下,树叶依然那么饱满碧绿。父亲笑呵呵地摇着扇子,穿着圆领的白汗衫,脸圆胖胖,红光光的,是他最好岁月的面容。他让我摸他的头,看手指甲月牙儿,还冲我调皮地挤眼睛。我说,外面凉了,进屋吧。他说好,慢慢离开了竹椅,往天空升去。我才意识到这是夜晚,漫天都是月亮一样大的星星,红的橙的黄的都有,像点火的灯笼。父亲摆一摆手,让我不要追……我醒来,泪流满面,想着父亲的暗示,世界如此光明,何必轻言放弃。就听了女友建议,第二天去看了中医。这是个漫长的疗程,艾灸、扎针、按摩、中药……反反复复,大半年后,耳鸣居然消失了。
       卡夫卡说,在与死神的一次遭遇中获胜,会使你强壮起来。接下来的日子,工作强度如故,体质敏感如故,但至少,学会了善待自己,改变作息方式,尽量少加班,不熬夜。办了健身卡,坚持打羽毛球。学会了拒绝。去年机构改革,几个好听些的部门点名要我去。而我近十年来,飘流像社燕,辗转飞蓬,早已厌倦,便一一谢绝。只是,每逢天阴下雨,或稍有劳累,顽固的颈肩病会陡然发作,前胸后背,似蚂蚁咬,虫子叮,或者钢丝硬铮铮戳进去,有时一大片一大片的,像打了火辣辣的补丁。纵然按摩、艾灸,也只是紧一阵,松一阵。疼痛恰如春草,萋萋刬尽还生。
       疼痛并不是一件可说的事情,恰如每个人难言的隐秘。疼痛也不是一个可以逆转的事实,再猛烈的艾灸也改不了衰老的轨迹,就像《生命的法则》写的那样:“帐篷肯定会拆掉,白天也并没有延长,依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”。疼痛也不止是疼痛,它更多是我的生活、无名的烦恼、纠结和挣扎,写下它,恰似飞鸿踏雪泥,在人生的路上留下几指爪痕,使我在多年后的记忆退潮里回望,原来当初我这样真实、用力地生活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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