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话
楼临街,但中间有过道。过道尽头,右侧是棵大杨树,十来人高,平和又寂寥地站着,说不清有多少年了。凋尽叶子的干和枝,疏影横斜,满树风骨,比去年深冬更加缄默,伫立在夜的最高处,望向比风更远的远方。过道两侧的宽阔场地,稀稀落落地停了几辆车,像黑的白的乌龟,一色儿向大街缩着头,似乎忘了奔跑的风姿和温度。街道两侧细高的路灯,像一支支矗立的银烛,一分一秒地计数着黑夜的时间,埋怨黎明迟迟不来。以至于落在车上的灯光星星,也叹息起烟花的寂寞。
守门人箍着红袖章,背着手,捂着口罩,套着比夜色更深更厚的棉衣,来来回回在空地上走,一会儿看天,一会儿看树,一会儿看路。凝重的夜空,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。树干的裂缝,在夜色中抹平,那里,曾经落满了多少心事。街道比白天更静寂,偶尔一两车闷闷地穿过,像《龙猫》里的森林公交,只听见“呼”地一声大风呼啸而过。行人、电动车,像潜入深水的鱼,无声无息地全消失了。
街边的店铺,肉铺、花店、面条铺、熟食店、快递点、小超市……一家连着一家,卷闸门沉沉关闭整整三十天。门户大开的时候,哪家不是宾客盈门,吸收了多少的人声、目光、脚印和气味。对其中的两三家,我像对那棵大杨树一样熟悉。
挂着羊山红油热干面招牌的那家,铺子不大,老板三十多岁,个子不高,脑袋光溜溜的,身子壮实实的,笑意热乎乎的,见人远远就招呼,喊哥,喊姐,喊大爷大妈,那股热情劲儿,让人想起旧社会头脑灵活的小跑堂。我们一家三口,是常客,来了人,吃早餐,也要领到那里去。不大的空间里,伙计有三四个,乌黑木桌木凳,纹路清晰,色彩朴素,让人坐着安心。面也好,烫过了,热气腾腾,面色金黄,细条、干爽、挑着缠着都有弹性,拌以红油、小香葱、芝麻酱,再撒上蒜泥和辣椒酱,口齿噙香,回味不绝。还供应包子油条、黑米小米玉米粥。多时未尝,很是想念。
老木不知何时也来窗边,指着对面的那个蔬菜超市,卓有兴味地谈起老板娘。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肤红齿白,弯眉毛亮眼睛,拾掇的很清爽,说话超利索,算账更利索。客户刚选好菜放秤台边,她早伸出左手拿一样搁电子秤盘上,右手“嗖嗖嗖”地按着单价,溜一眼秤盘,报出价钱,左手已抽了塑料袋并抖开在案板上,右手再抓起秤好的菜往袋子里塞,左手又抓起了另一样菜,右手再按单价再报价,到再装袋子总账已算好……无论一样、两样,还是十来样,都流水线似的,称重一流水,算账一流水,尤其那口算的功夫,简直比计算器还神速……谁也不知对不对,因为全过程太快了,像玩魔术,除了最后的结果,过程根本看不见。还舍得让些小利,余数三角两角的,通通舍了去,因此得了顾客的爱,生意很红火。老木说,一天流水都两万多呢,很钦羡的样子。我只是觉得她美。汪曾祺讲,什么事做得很精熟,就很美了。
透过大杨树枝干的缝隙,对面的“四川面条”招牌也很鲜明。四川人个子矮,轧面条却很有名,小店遍布全国。西头那家肉铺,供应的土特产黑猪肉,灌制的香肠味道别有风味。又谈起烤鸭店近乎透明的小薄饼,谈起最近垃圾袋居然也成了紧俏商品……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:网上都说直到这次疫情才知道,99%的社交是没有用的。我笑一笑:恐怕还没想到,平时那些最不在意的,恐怕才是和我们息息相关的……
